中国水产门户网报道 浙江温岭松门镇,4月29日上午5点,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死鱼烂虾的味道。尽管太阳刚刚升起,但24小时营业的水产品批发市场门口,却早已是摩肩接踵,商贩们从灰色皮卡上搬下各色大小近海鱼类待价而沽,一条躺在地上的小鲨鱼翻起了它的白肚皮。
十几公里外的钓浜渔港,准备出海的金志勇(化名),站在渔船上很是焦虑。4月份,他已经出海三四趟,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不出海,他又在家里天天喝酒,妻子鼓励他出去碰碰运气。
14岁便随父亲第一次出海,做了20余年渔民的金志勇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出海结果一定会令人揪心。
4月底,《第一财经日报》记者在“全国渔业生产先进县”温岭调查发现,数以万亿计的各类幼鱼苗,成为高杀伤力捕捞的牺牲品。大的青占鱼只有拇指那么大,最小的带鱼仅蚯蚓那么大,而售价只有1元/斤,场面触目惊心。
据渔民反映,临近5月1日浙江休渔期,这种“灭绝捕捞”在东海极为普遍。
另据本报记者调查,在“灭绝捕捞”大行其道背后,则是中国近海渔业几近枯竭的恶性循环——为了捕到更多的鱼,渔民们不得不使用杀伤力更大的捕鱼工具,这又加剧了中国近海渔业资源的枯竭,然而,这并不能挽回渔民普遍亏损的现实,等待油补、炒作马力指标也成为滞留在港口上的不少渔民的无奈选择。
中国海洋大学渔业学院教授高天翔指出,拯救东海渔业资源,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幼苗鱼之殇
4月29日上午,温岭石塘镇钓浜渔港,一排排渔船几乎停满了港口里层。金志勇说,以前这个时候渔船多在东海作业,然而最近几年靠泊船只明显增多。
在钓浜码头上,本报记者看到,两艘温岭渔船正在“卸货”,一筐筐拇指大小的青占鱼,在十余名渔民“流水线”作业下,被迅速装到卡车车厢里。在码头边,多数水产公司大门紧闭,只有几家还在生产,分类处理小带鱼和虾蟹。
30日上午,在临近钓浜渔港的乌岩码头,本报记者看到,这里停泊着几十艘渔船,其中两三艘山东渔船正在“卸货”,除了拇指大小的青占鱼外,更多的是一筐筐带鱼幼苗,大的宽约为1厘米,小的只有蚯蚓那么大。一位山东渔民说,他一艘船一个月能捕捞300余吨这样的鱼货。
一位在现场的温岭老渔民目测,这么小的带鱼一斤至少有一两百条。
随后,离乌岩码头不远的龙头码头,本报记者看到,一排渔船停泊整齐靠岸,只有一艘福建捕虾船正在雨中“卸货”,渔民把一筐筐小虾米搬运至汽车上。这些虾大的只有0.5厘米,小的不足0.2厘米,甚至更小。
当地渔民反映,如今大鱼没有了,渔民只能捕小鱼;小鱼也没有了,只能捕幼苗鱼;幼苗鱼没有了,他们只能去捕虾米。“你不捕,人家都去捕,你反而成了傻子。”“都捕光了,到时大家一起死。”“不是我们没良心,而是我们没办法。”
这些幼苗鱼被运往各地的水产养殖场,用作养殖鱼虾蟹的饲料,在温岭乃至全国,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据当地渔民介绍,这些“饲料鱼”销售价格每斤在0.5元至1元之间。
在乌岩码头,本报记者遇到一位台州民间渔业研究人士,他无比痛心地说,只要你给它们一点点时间,青占鱼就能长到三五两,带鱼三四个月时间就能长到二三两重。“我们给它们成长的时间了吗?显然没有!”
上述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研究人士说,一旦海里资源枯竭到连小鱼小虾也没有了,生命之海将会向“死海”化演变,大量的水母和藻类就会生长。有水母的地方就无法捕捞,藻类大量繁殖就会引起赤潮等问题。
毁灭性捕捞
在采访中,无论是渔民还是渔业专家都一致认为,毁灭性的高强度捕捞,是导致东海渔业资源衰竭的“罪魁祸首”。
在石塘镇渔村,可见散落在地上的渔网,它们的网眼大小各有不同,大的对角线有五六厘米,小的不到0.5厘米,甚至有些网眼之小可以用窗纱布来形容。
金志勇说,越临近休渔期,所用渔网网眼越小,到了三四月份,基本用这种窗纱式渔网。
金志勇感叹,如今连这些窗纱式渔网都抓不到鱼了,更不要说是大网眼渔网了。他说,用这样的“窗纱网”作业,一天捕捞上的鱼也只值一两千元,经常连成本都捞不回来。
同样,灯光围网捕捞强度也很大。上述老渔民说,到了晚上,几百条船开起上百盏灯,水下放置一条条发光线,一眼望去,海面比白天还要光亮。由于鱼有趋光性,一见到光,就会游来,于是不管大鱼小鱼,全部被捕上来了。
金志勇说,现在鱼越来越少了。像诸多渔民一样,如今他白天几乎捕不到鱼,只能在夜间利用强光灯诱捕,勉强维持生计,一天除夜间的几个小时作业外,其余时间渔网都在海上漂着。
小鱼捕获不多,渔民开始捕虾。
去年东海虾产量创纪录新高。据一位温岭老渔民说,从事捕虾的渔民,收入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在利益驱使下,越来越多的温岭渔民,加入到捕虾队伍。所谓捕虾,就是用装着上百伏直流电的拖虾网扫荡大海,“这么大的电流,人一碰就要电死,更何况是虾。”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海洋捕捞专家对本报记者说,这么强的电场,几乎可将蛰伏于泥沙中所有规格的虾“驱赶”进网,大小“统吃”,并对所经过区域生态环境造成难以逆转的损害,这是《渔业法》明令禁止的作业方式。
不完全统计,目前温岭已有捕虾船1000多艘,且每天有船在改装,成本只要几十万元。
林林总总的高强度捕捞作业,已致使东海鱼种和数量急剧下滑。不久前,一位海洋研究工程师,为采集一个鱼类标本来到台州,先后跟随5条渔船,耗时11天,结果“颗粒无收”。要在几年前,这个标本还很容易碰到。
一位温岭渔民说,大黄鱼、小黄鱼、带鱼和墨鱼,是东海传统的四大经济鱼类,如今大黄鱼濒临绝迹,墨鱼已极为少见,小黄鱼以幼鱼为主,即便连繁殖能力很强的带鱼,这几年也在急剧衰退。
目前,华东市面上的大带鱼,大多来自南海或其他海域。上述民间渔业研究人士说,近几年东海带鱼产量,每年以百分三四十的速度在下降,而且个体规格越来越小。
而在温岭松门水产品批发市场,最大的带鱼在4厘米左右宽,多数带鱼只有两三厘米。这里面尚不包括直接发往水产养殖场用作饲料的大量“带丝”。
渔民普遍亏损
如此年复一年的高强度掠杀幼鱼资源,已导致东海渔业资源状况每况愈下,负面效应积重难返,而对捕捞渔民群体来说,最为直接的感受是——充斥于耳的叹息声和四处可见的亏损场景。
“一年不如一年。”金志勇说,据他个人估算,去年温岭60%的渔民在亏损,20%的渔民勉强保本,只有20%的渔民能赚一点。在采访中,诸多温岭渔民反映,他们去年亏多赚少。
从今年3月开始,因海上无鱼可捕,大批温岭渔民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休渔期”比浙江5月1日开始的休渔期提早了两三个月。
金志勇说,他的船一次出海成本在2.8万元,自三四月份后,他每趟出海捕获的鱼,多的有5000余斤,少的只有一两千斤。“基本上每趟出海都是亏的。”“在家里干不了什么事情,没办法只能出海碰碰运气。”
金志勇说,去年他的渔船产值570余万,扣除人工工资130万元,以及年耗油350万元,再加上人员保险、上牌费40万元,以及几万元的船只保养、40万元的渔具维修等,亏损在所难免。
然而,金志勇去年还是赚了三五十万元,究其原因有两点:去年他拿到了国家柴油补贴100余万元;另外他的渔船去年有了韩国捕捞许可证,“在韩国那里还能赚到钱,好的一年搞到一两百万元。”前年,金志勇没有韩国捕捞许可证,就亏了170万元。
为增加收入、减少亏损,目前温岭100多艘渔船,拥有韩国捕捞许可证。另外,由于各省市休渔期安排不同,目前几十艘温岭渔船挂靠在福建。“一船多证”在温岭开始盛行。
同时为了省钱,一些温岭渔船使用重油或者劣质油。本报记者在钓浜渔港看到,一艘靠岸渔船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上述知情老渔民说,双拖船一天平均耗油量8~10桶,一桶油价格相差好几百元,一年开下去成本节省不少。
据一些温岭渔民反映,80%的温岭渔船,只能靠柴油补贴,来维持一般生产,不然都要亏本。临近休渔期,一些渔船干脆停泊在港口,靠柴油补贴来弥补损失。金志勇说,没有柴油补贴,温岭就没有渔民了,甚至中国也没有渔民了。
然而,靠柴油补贴,毕竟不是长远之计,转产转业已经摆在渔民面前。事实上,沿海千千万万的中国渔民,他们没有社会保障,一旦失业,往后的生活就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高企的马力指标
而在国家对渔船的总量、马力指标实行控制下,马力指标背后的“捕捞许可证”成了稀缺资源。
2009年,一位温岭渔民用120多万元,买了一艘580匹马力的二手钢质渔船。3年前,这条船的价格下跌到八九十万元。然而,在市场炒作下,如今价格反而上涨了近40万元。
“一个千瓦马力指标,现在已经被炒到1万元。”一位温岭老渔民说,在温岭,800千瓦马力的双拖船,以前价格也就几十万元,如今被炒到800多万,略高于船价800万元。
该渔民直言不讳地说,为什么马力指标炒得这么高,人家就是冲着柴油补贴来的。
公开资料显示,仅在温州苍南县,2011年渔业油价补助申报3535艘,申报补助渔业用油量72142.57吨,中央下拨渔业油价补助资金25786.61万元。据一些温岭渔民反映,他们一艘船油价补贴少的几十万元,多的高达上百万元。
可以看出,全国渔船油价补贴金额应以千百亿元计。
一位浙江的渔业执法人士说,油价补贴本意旨在减轻渔民负担、促进渔业增收,然而渔民没更多投资方式,他们只能用积攒下来的钱,去造更大的渔船拿更多油补,在高强度捕捞没有改变下,反而进一步损害东海渔业资源。
如今,在台州沿海各大船厂,仍有上百条渔船在建造,且越造越大。这令金志勇等温岭渔民困惑又担心,“鱼都没有了,还造那么多船干吗?”
据渔民反映,在温岭,一艘渔船价格一般在1000万元左右,银行贷款一般只有一两百万元,关系好的可以贷到三四百万元,其余来自自有资金和民间借贷。金志勇说,他的船买进价格为930万元,资金主要来自民间融资和银行贷款,如今他每个月利息5万元。
另外,三无渔船近几年也在明显增多。
“买不起指标,又要靠打鱼生活,他们只能去买三无渔船。”上述温岭老渔民说,现在温岭有捕捞许可证的渔船有5000余艘,而“三无”渔船竟然高达三四千艘。“一艘造价40万元的无证船,在休渔期作业,一年能赚二三十万元。”
金志勇担心,如果马力指标价格下降,不仅连累众多温岭渔民,而且对造船业形成影响。据了解,六七年前,浙江沿海兴起“造船热”,一些民营企业纷纷涉足,投资少则几亿多则几十亿。
亟待协力破局
本报记者在台州、温州采访发现,众多渔民希望提早一两个月休渔,把期限从原来的3.5个月放宽至四五个月。
金志勇反问,如果浙江提早休渔了,那山东、福建也能同样做到吗?
金志勇说,之前,8月份福建南部休渔期结束,几千艘渔船就会出海捕鱼。然而,浙江、闽北渔船直到9月中旬休渔期结束后才出海。“由于越界捕鱼现象严重,等我们出去捕鱼了,发现一点鱼也没有了。”
同时,一些温岭渔民认为,相关部门应加大管理和执法力度,打击三无渔船和非法捕捞。
4月底,本报记者在温岭调查发现,偌大的钓浜、乌岩、龙头码头,只见停泊卸货的渔船和来来往往的运载车,看不到渔业执法人员的身影,甚至渔业管理、执法部门的“窗口”都找不到,也看不到相关宣传标语,似乎一切显得那么正常。
金志勇说,韩国渔业资源保护比较好,休渔期6个月,渔网网眼规格有严格的要求,如果被查到违法作业,一次罚款约为60万元人民币。对此,上述老渔民说,国内对渔网网眼也有规定,违法作业也要重罚,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幼鱼资源被猖獗掠杀。
我国一位渔业专家说,每年一些地方斥资放养幼鱼苗,只要一条渔船就可以捕捞殆尽。
于是,诸多矛头直指渔业管理和执法部门,认为他们“管理缺位、执法不严”。
对此,一位浙江的渔业执法部门负责人说,谁说执法部门没良心,谁说他们拿了这份工资,不想把这份工作执行好?他们也是有苦难言,“如果我们执法严格了,对渔民罚款或扣掉油补,渔民会来闹的,上面领导就会有压力。”
另外,执法部门工作职能多,外派人员存在不足,“接到有效举报,我们才能出海执法。”上述执法部门负责人说,去年他们只处罚了两起案件。
该渔业执法人士反思,在执法“最后一条红线”前面,我们需要设立“道德底线”和“管理黄线”,不要什么事情都推给执法部门,否则到时势必有些“不和谐”。
目前,一些温岭渔民提出,希望当地建立“渔业协会”,加大政府与渔民之间的沟通交流,加大行业管理和自律。也有渔业管理人士建议,可以考虑适当减少油补,用此资金支持一部分渔民转产转业,让中国海洋捕捞业走向市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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