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嗓子都哑了,已经说不出话了。”1月3日晚上,危起伟在电话里告诉新京报记者。近三天来,他已经记不清接受了多少家媒体的采访。
危起伟是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首席科学家,国内知名的鱼类保护生物学专家,对多种珍稀特有鱼类的物种保护技术开展过系统研究,推动建立了中国珍稀水生动物的宏观政策和保护技术体系。
1月2日,他于去年12月23日在国际学术期刊《整体环境科学》上在线发表的一篇名为《白鲟的灭绝给长江生物保护留下了什么教训》的论文引发公众关注。论文中称,中国长江特有珍稀物种长江白鲟预计在2005年-2010年时已灭绝。
被称为“中国淡水鱼之王”的长江白鲟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迎来舆论前所未有的关注,有网友表示,“第一次听说,就已经灭绝了。”截至1月4日,“长江白鲟的最后踪迹”话题仍占据某社交平台的热搜榜,相关信息阅读次数近四千万。
长江白鲟是中国长江的一种特有鱼类,有着梭形的躯体,虽然名为“白”鲟,但只有腹部是白色,头部、体背部和尾鳍均呈青灰色。其头长超过体长的一半,吻部则占头部的近五分之三,突出如剑。
成年长江白鲟个体最重可达500公斤,体长能达7米,在长江渔谚中被称为“万斤象”。据著名动物学家秉志记载,南京曾有人捕获过7米长的长江白鲟,是世界淡水鱼类体长的最高纪录。
从化石记录上看,长江白鲟比被称为“活化石”的中华鲟还要古老。危起伟介绍,历史上,长江白鲟曾分布于辽河、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和沿海地区,但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通常只能在长江及其河口发现。不过,当时长江白鲟仍可算是长江常见鱼类,上世纪70年代,每年可从长江捕获25吨长江白鲟。
“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由于过度捕捞和栖息地破碎化,长江白鲟数量急剧下降。” 危起伟在上述论文中写到,随着数量急剧下滑, 自1989年以来,长江白鲟在中国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在1996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发布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长江白鲟被列为“极危”。
据了解,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濒危等级分为9级,“极危”代表的濒危程度仅次于“野外灭绝”和“灭绝”。
1月3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通过官方微博表示,目前正在开展的亚欧鲟鱼类全面评估最终结果尚未发布,预计将在今年6月世界自然保护大会期间更新受威胁物种红色名录(IUCN Redlist),正式发布评估结果及相应的级别调整。
以下是新京报记者和危起伟的对话:
2003年后国内再无长江白鲟的目击报告
新京报:你在论文中表示:预计2005-2010年时长江白鲟已经灭绝。请问得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危起伟:这是模型计算得出的结果。模型主要依据我们收集的几方面数据,一是过往文献;二是我们记录了白鲟近几十年的捕捞记录,其中包含捕捞地点、生物学信息(比如体重、年龄)等内容,模型主要也是根据这些信息进行计算。此外,物种是一种生命体,有种群,有分布地点,会形成野外监测结果,基于1981年-2003年的210例目击报告,我们估计,白鲟的灭绝时间是2005年至2010年。
这些数据结合模型计算,可以推导一个物种的衰退程度,结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标准,可以判断其是功能性灭绝还是灭绝。
新京报:功能性灭绝和灭绝有什么区别?
危起伟:功能性灭绝是指一个物种在自然界已经无法形成可持续繁衍的种群了。灭绝则是指该物种彻底在自然界消失。
新京报:长江白鲟为什么没有被人工繁育?
危起伟:长江白鲟一直没有人工养殖成功的案例。以前由于技术、硬件条件不足,人工养殖的长江白鲟最长只存活了29天,后来各方面条件具备了,我们却再没有捕获过活体长江白鲟。如果更早一点、更有远见地把长江白鲟救护池修好,等捕获到长江白鲟以后再把它养起来,那长江白鲟或许还有希望。现在我们还是做了很多技术储备的,只要还能发现活体长江白鲟,就有一线希望。
新京报:你最后一次见到野生长江白鲟是什么时候?
危起伟:2003年1月24日,我们接到消息,四川南溪有渔民在长江中误捕了一尾长江白鲟,我立即率救护团队赶往当地,经确认是一尾长约4米、重150多公斤的雌性长江白鲟,其腹中还有大量鱼卵。
当时这尾长江白鲟因为被误捕,又在渔民的船上被搬来搬去,已经伤得很严重,腹部全都充血了,头部和尾部有明显伤痕。我们对它进行了消毒和伤口缝合,然后把它就近安置到了一个网箱养鱼船上。养了一天后,长江白鲟伤势好转,我们决定将它放流,并在它身上安装了超声波追踪设备。我们本来想对它进行持续追踪监测,但后来由于追踪船触礁损坏,最终失去了信号。此后,国内再也没有长江白鲟的目击报告。
“无法繁殖是长江白鲟灭绝的主要原因”
新京报:长江白鲟灭绝的原因是什么?
危起伟:长江白鲟的灭绝是多种威胁导致的。
无法繁殖是长江白鲟灭绝的主要原因。长江白鲟一般在长江上游产卵,中下游觅食育肥,但1981年葛洲坝的建设切断了它们的洄游通道,幼体长江白鲟尚可以通过大坝到中下游觅食,但成年长江白鲟不能再回到上游产卵。
第二因素是长江捕捞业的发达,使得大鱼小鱼被一网打尽,或直接导致长江白鲟死亡,或导致长江白鲟食物越来越少。
第三是航运,机船震动很大,船越来越多,航道交错,不仅机船的螺旋桨可能会直接伤害长江白鲟,由航运衍生的航道整治、炸礁、护岸等航运工程对长江白鲟生境影响也很大。
此外,围湖造田、水污染、城镇化和水产养殖等导致的栖息地减少、碎片化都是威胁长江白鲟生存的重要因素。
新京报:长江白鲟灭绝会带来哪些损失或影响?
危起伟:长江是一个大的生态系统,是由千千万万个物种组合起来的,这些物种构成了长江的生物多样性。长江白鲟灭绝首先意味着长江的一个旗舰物种消失了,是长江生物多样性的损失,就像一个大家庭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家庭成员去世了。
另外,从物种遗传资源的角度来说,长江白鲟的身体构造很特殊,或许可以给人类开发利用新的仿生技术和材料提供启发;它的遗传基因也可以运用到养殖领域。但这些都随着长江白鲟的灭绝无法实现了。至于长江白鲟灭绝会给整个长江生态系统带来什么影响,目前还无法评估。
“不要等它已经是功能性灭绝了再去保护”
新京报:长江其他鱼类的生存现状如何?
危起伟:2016年,农业部立项开展了“长江、西藏渔业资源与环境调查”项目,项目为期五年,至今执行了三年多,我们通过调查发现,长江有430多种鱼类,但目前有140余种鱼类,我们没有采集到标本,长江白鲟也是其中之一。这说明长江里的这些鱼类已经很稀少甚至灭绝了,长江生态状况已经非常严峻。
新京报:长江白鲟灭绝为保护长江珍稀物种留下哪些教训?
危起伟:首先,一些物种不要等它已经功能性灭绝了再去保护,那就来不及了。鱼群对于多种人类威胁的反应是滞后的。研究表明,对于长江白鲟的关键救援时刻是1993年(功能性灭绝的年份)之前,或者至少在2005年(估计灭绝的年份)之前。但所有的实质救援工作,包括在历史产卵地的水底传音和试捕,对于人工雌核发育技术的研究等,都是2006年之后进行的,那时已经太迟了。
现在中华鲟和长江鲟也快灭绝了,中华鲟已经第三年没有自然繁殖了,长江鲟已经有20年没有自然繁殖了,如果任其发展,它们就是下一个长江白鲟,但目前关于它们的保护都没有在国家层面立项并付诸实施。
其次,长江里的很多大坝短期内是无法消除了,但我们可以缓解其他人类活动带来的影响,比如捕捞、航运,这需要各个部门围绕“健康长江”这个目标去做事,各行其责。
另外,长江流域的许多物种都被认为处于灭绝的边缘,非常有必要尽快用各种适当的方法评估灭绝的风险,以便采取适当的保护措施并确定优先级,从而避免更多可能发生的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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