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由“软黄金”——金枪鱼引起的博弈

中国水产门户网报道      在山东烟台的中国金枪鱼交易中心，集中了我国70％的金枪鱼。中国这些海洋里的“软黄金”，捕捞合法性一直遭受国际组织质疑。
　　
　　一家赴港上市企业意外披露了中国金枪鱼的超额捕捞秘密，上市申请被撤回，农业部亦强烈斥责其“内容不实”。
　　
　　在业内专家看来，这只是“说错话”，并无“做错事”。但这背后，是中国远洋捕捞业挡不住的扩张冲动，以及没有实际约束力的国际捕捞配额机制。
　　
　　2014年12月1日，励振羽没有随团出现在中西太平洋渔业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WCPFC）第十一届年度大会的现场。“没买到机票。”在中国二十多人的豪华代表团中，一位团员解释。
　　
　　这个中国金枪鱼产业集团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国金枪鱼集团）的实际控制人，正处于一堆无法抽身的麻烦中。
　　
　　在半年前，中国金枪鱼集团在香港联交所递交上市申请，但招股书披露的信息遭到了环保组织的阻击战。招股书用数据证实了中国对金枪鱼的超额捕捞，这是国内从未出现过的信息，而且宣称区域性渔业组织目前并无采纳任何超额捕捞的制裁机制，如果中国未来超出捕捞限额中国不会受到惩罚，中国金枪鱼集团“毋须受区域性渔业组织采纳的大目金枪鱼具体捕捞限额制度的规限”。
　　
　　此后，一家国际环保组织两度投书农业部，指控该公司涉嫌在招股书中提供过时数据，低估在环境及可持续发展上的业务风险。
　　
　　这将农业部推上了火山口。12月17日，在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函中，农业部渔业与渔政局的措辞强硬：“我部已要求与中国金枪鱼集团相关联的中国企业立即停止在港上市行为，并就招股书中不实内容向香港证监会等单位作出说明和更正。”
　　
　　12月9日，中国金枪鱼集团撤回了上市申请。闹剧仍在上演，由于中国近海渔业资源枯竭，远洋捕捞业正在挑战区域性渔业组织制定的国际规则。
　　
　　远洋“软黄金”
　　
　　高端金枪鱼，包括黄鳍金枪鱼、大目金枪鱼等，被称为海洋里的“软黄金”。在2014年初在日本东京的一场竞拍中，一条重230千克的蓝鳍金枪鱼，最后成交价达到了约42万元人民币。
　　
　　市场追捧的背后，是“软黄金”的日益稀缺。在纪录片《寿司之神》中，一位著名主厨感慨：捏了一辈子的寿司，年轻时唾手可得的上等食材，如今却因为寿司店的大量需求陷入短缺。日本消费了全球80%的金枪鱼，包括已经被认定濒危物种的蓝鳍金枪鱼。
　　
　　为保护金枪鱼种群，避免各国过度捕捞，全球17个区域渔业管理组织对金枪鱼等有经济价值的洄游鱼类进行管理。每年，区域渔业管理组织通过渔业资源配额体系向各成员国分配捕捞限额，以此约束和管理各国在公海的捕捞行为，除了WCPFC，还包括《大西洋金枪鱼养护国际公约》（ICCAT），及《美洲热带金枪鱼委员会公约》（IATTC）。不过，公约目前仅对大目金枪鱼设定捕捞限额，尚无适用于黄鳍金枪鱼的具体捕捞限额。
　　
　　“作为缔约方和成员国，中国已加入所有中国渔船有渔业活动的区域渔业组织。”农业部渔业与渔政局在答复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函中称。
　　
　　不过，中国的远洋捕捞业正迅猛发展。远洋捕捞企业瞄准了这一浩淼海洋中的“金矿”。
　　
　　以中国金枪鱼集团为例，它是一家设立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控股了国内的大连远洋渔业金枪鱼钓有限公司。招股书显示，其经营着由24艘超低温延绳钓鱼船组成的船队，其中还包括7艘日本渔船。“我们的船队规模远超日本、台湾及韩国业内大多数船队，他们拥有的超低温金枪鱼延绳钓鱼船不足10艘。”
　　
　　中国金枪鱼集团最大的客户为三菱商事株式会社的附属公司东洋冷藏，它是日本近年最大的高端金枪鱼进口商，市场份额占据日本高端金枪鱼进口量的28.2%。其中，中国金枪鱼集团向东洋冷藏出口的高端金枪鱼，占其2013年高端金枪鱼进口量的约14.8%。
　　
　　光大证券研究报告指出，2009年，全球金枪鱼产量达约670万吨，中国金枪鱼产量占比不足2%。但2001至2012年间，全球金枪鱼捕获量复合年均增长率约1.85%，而中国达到了惊人的32%。
　　
　　中国金枪鱼集团2011年高端金枪鱼销量2741.4吨，收益1.8亿元；但两年之后，销量增加了1.6倍，收益达到了3.2亿元。为了掌控更多渔船，在两年之前，中国金枪鱼集团决定赴港上市，然而，一场巨大的风暴不期而遇。
　　
　　自揭家底
　　
　　2014年12月1日，WCPFC的执行总监Glenn Hurry见到了农业部渔业局国际合作处处长刘小兵，再次问起中国金枪鱼集团上市风波，Glenn Hurry称刘对此也“非常震惊”。
　　
　　在国际海洋保护组织看来，中国金枪鱼集团无情戳穿了中国远洋捕捞行业的“谎言”。第一，戏剧性地用数据证实了中国渔业行业普遍存在的过度捕捞行为。招股书披露，在WCPFC区域，2006年、2009年、2010年和2012年，中国渔船四年累计超捕大目金枪鱼7998吨。在ICCAT区域，2005年至2007年，三年累计超捕3799吨。
　　
　　此前，中国政府和科研机构都未公布海外捕鱼作业的捕捞数据和捕获价值，国际机构对中国过度捕捞的谴责，也多集中在科学数据模型的预测上，显然，这一次他们获得了确凿的证据。
　　
　　第二，招股书露骨表示，由于中国的超额捕捞未受到任何惩罚，而且，WCPFC和ICCAT并没有相应的机制，因此，中国政府没有对国内的个体渔业公司或渔船施加大目金枪鱼或黄鳍金枪鱼的任何捕捞限额。并且，该公司并不认为中国政府会为确保中国遵循区域性渔业管理组织的捕捞限额要求而改变这一状况。因而，中国金枪鱼集团“毋须受区域性渔业组织采纳的大目金枪鱼具体捕捞限额制度的规限”。
　　
　　南方周末记者获悉，WCPFC曾专门去函农业部渔业渔政管理局，强调国际区域渔业组织管理措施必须被尊重并遵照执行，并要求其在此次年度大会上作出解释。
　　
　　随后，一家国际环保组织也去信香港证监会和农业部，指出招股书使用过时数据。其中，中国金枪鱼集团的招股书称，根据IATTC与ICCAT分别于2013年、2010年进行的资源评估，大目金枪鱼在两大海域要么并未遭到过度捕捞，要么过度捕捞已不复存在。而WCPFC于2011年进行的资源评估，亦指出大目金枪鱼资源未被过度捕捞。
　　
　　上述国际环保组织指出，根据WCPFC科学委员会于2014年7月25日发布的大目金枪鱼数量评估，其已达“警戒线”水平，需要立即停止捕捞以恢复其数量。
　　
　　农业部以另一种理由叫停了中国金枪鱼集团的上市之路。“经了解，中国金枪鱼集团系在英属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属境外注册企业。根据我部《远洋渔业管理规定》和相关法律法规，我部没有也不会批准中国金枪鱼集团从事远洋渔业生产。因此，上述招股书所称‘中国金枪鱼集团为中国领先的金枪鱼公司和中国政府批准其从事金枪鱼渔业’等内容与事实明显不符。”
　　
　　“讲错话了”
　　
　　在被WCPFC追问时，农业部要求，中国金枪鱼集团“须加强国际规则学习”，要求其参加这次会议，但被其以“没买到机票”搪塞。
　　
　　12月21日晚间，南方周末记者曾发短信给中国金枪鱼集团控制人励振羽，其未回复。再度致电时，电话铃音显示励并不在大陆境内。
　　
　　对于招股书中的“毋须受具体捕捞限额制度的规限”，一直从事海事案件代理的山东凯恩律师事务所于鸿章律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区域性渔业组织的公约，适用于成员国，即是适用于企业。”
　　
　　对此，农业部渔业与渔政局态度亦很强硬：招股书涉及渔船和配额管理的内容“未经主管部门或相关正式渠道核实，也与事实明显不符”。同时介绍称，为监督国内企业合规捕捞，农业部已建立远洋渔业准入审批、年度审查、动态监管、行业自律等管理制度，实施了船位监测、标准渔捞日志、产量月报等管理措施。
　　
　　不过，对于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函中的另一问题，招股书中公布的中国的超额捕捞数据是否属实、其是否已尽到监管之职，农业部渔业与渔政局并未正面回应。
　　
　　“（中国渔船超额捕捞）只不过是说法错误而已。是讲错话了，但没做错事。这是两码事。”上海海洋大学教授戴小杰称。他参加了这次WCPFC的年度大会，曾多次代表农业部与三大区域渔业组织谈判。他还表示，“中国渔船超额捕捞是不实信息，我们要看WCPFC和IATTC的正式报告和文件，我还没有看到中国违反捕捞限额的任何正式文件，你所说的没有正式文件支持。”
　　
　　但是，南方周末记者在查询中国金枪鱼集团引用的数据来源时，均显示来自WCPFC、ICCAT和一家名为Frost&Sullivan的咨询机构。
　　
　　实际上，当前的区域性渔业组织，对于超额捕捞确无严格的惩罚机制。“现在的配额一般是每三年分配一次。如果在这个周期内发现某个国家有实质性违规的话，可能会有影响（配额）。最严重的情况是渔船没有登记注册，即非法捕捞。其他的诸如数据管理不够好等，则是次要的，提出来，改正就好了。”戴小杰说。
　　
　　而上海海洋大学教授宋利明则表示，“如果违规，你的产品就无法在国际市场上市，国内市场也会受到控制。就是说你的鱼卖不出去了。”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一家中国公司遭到过农业部的禁售处罚。
　　
　　而中国的履约状况正引起WCPFC的警惕，2013年12月的WCPFC例会上，其决定实施若干额外的监管措施，旨在进一步减少大目金枪鱼捕捞量。其中，对中国的减少幅度尤其大。而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WCPFC正寻求设立一个新组织，考虑如何解决成员国非合规事宜。
　　
　　2013年1月，在日本东京举行的新年金枪鱼拍卖会上，一条222公斤的蓝鳍金枪鱼以约176万美元成功拍卖，创下日本金枪鱼整条拍卖最高纪录。
　　
　　挡不住的捕捞冲动
　　
　　买更多的船，捕更多的金枪鱼，这是中国远洋捕捞行业的野心。
　　
　　但是面对有限的配额，中国捕捞者怎么办？中国金枪鱼集团的捷径是从日本购买渔船。
　　
　　招股书中显示，“于2013年初，我们收购10艘渔船（包括6艘从中国卖方收购的渔船及4艘从日本卖方收购的渔船）。”
　　
　　在上述国际环保组织海洋项目主任王海博看来，中国金枪鱼集团打的是“擦边球”，正在挑战目前的区域性渔业组织制定的规则。各国渔船采取的是归属地管理，如果船主和注册地不一致，发生IUU(非法、未报告、不受规范）事件之后，责任主体不清，会造成追责困难。而中国金枪鱼集团“挂的是日本的国旗，用的配额是日本的，但是经营者是中国人。对这类的行为，还没有相应的规定”。他表示，这正在引发新的争议。
　　
　　另一争议则是配额的转让。据了解，日本注册的超低温渔船数量十年间下降了一半。燃料成本上涨，从业人员减少，日本推行减少捕鱼量计划是主要原因。“所以（日本）同意转让给中国，以保证国内市场供应能够持续。”宋利明介绍。比如2011年，日本向中国转让3000吨未使用的捕捞限制。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日本向中国的捕捞限额转让尚未获得ICCAT的正式批准。但中国不断膨胀的远洋捕捞船，对日本的限额饥渴不已。
　　
　　过去数年，由于中国近海渔业资源枯竭，沿海各省纷纷出台远洋捕捞扶持政策，导致远洋船无序扩张。截至2013年末，中国共有2159艘远洋渔船，并有约130家的中国企业从事远洋渔业，中国已然成为世界最大的远洋捕捞国，而监管难题则屡次被国际组织批评。
　　
　　统计数据显示，中国的南太平洋长鳍金枪鱼捕捞量位居世界第一位，是台湾地区的2.1倍，是日本的11.3倍。从2013年到现在，中国的捕捞长鳍金枪鱼的延绳钓鱼船就增加了100艘左右。
　　
　　2009年，在南大洋海域，中国3艘进行磷虾捕捞作业的渔船违法国际规定，被列为IUU渔船，美国也因此把中国列为IUU国家，禁止中国渔获卖到美国。